上個月，接到一位童年好友來電，他說他已經是癌症的末期，轉移到了胸腔淋巴，醫院問他要不要進安寧病房，必要時可以打嗎啡，他拒絕了醫生，並且打算從台北搬回鄉下養病。
我問他有什麼打算？他答:打算把這一輩子，值得感謝的人，幫助過他的人，一一打通電話或是去拜訪他們，至少讓自己這輩子沒有帶著抱歉離開。
這位朋友，早年家境貧困，靠著勤奮和努力，在台北的補教界打出一片天，幾年前結婚，買了棟新豪宅，是許多人羨慕的對象，去年小孩剛出生...。
我 們聊到早年的一些回憶，當時年紀輕，他說他將來要當醫生賺很多錢，然後要移民美國去享福。他還記得我那時最大的願望，是在鄉下賣菜，然後下午可以自由的去 做自己想做的事。問他為什麼記得，他說你的願望跟大家很不相同，很像你的個性，他說那時他在想，將來等我賺了大錢，如果你的菜賣不完，我每天都去買你的 菜，哈哈...電話那頭傳來他爽朗的笑聲。
沒想到國中畢業，他一路從高雄讀書讀到台北去，最後還在北部落地生根，憑著過人的毅力和實力，一步一步在補教界站穩了腳，就在事業家庭兩得意時，偶然的身體不適，檢查後竟然是癌症，上帝對他開了一個大大的玩笑。
反 倒是我，這些年來一直沒什麼大作為，從大學畢業後，工作上的企圖心不大，卻也一路做到了主管階級，還因為信仰的關係，理想從賣菜變成了吃菜人（台語），多 年前的車禍，讓我深感生死無常，人生固然有許多願望和理想，真能實踐不留遺憾的人又有多少？這些年的我反而老實的不像朋友們口中的樂天派。
好友說他在醫院看了我寫的書，很羨慕也很欽佩我，他說當初想開補習班，是因為在高雄獨自一人重考時的那種煎熬，不被老師同儕信任的感覺，讓他畢業後便投入補教界，為的是將來有能力自己要設一家可以讓學生找到信心的補習班。
剛開始幾年確實還有幾分理想，最近這幾年，他開始會駡學生，會駡行政人員和老師，當招收的學生不足額，學生的成績不理想，他開始脾氣大了，不再再乎學生的心理，他看到的只有錢。
雖 然每個月戶頭的收入增加不少，但他在台北除了家人外，卻沒有朋友，每個人見到他都恭恭敬敬，開會時他一個人從頭講到尾，沒有人有任何反對和意見，他一度以 為這是自己的實力和權力的象徵，卻在發病住院後，發現這世界少了他並沒有什麼改變，同事除了一二位外，沒有人到醫院探視過他，讓他覺得自己人生澈底的失 敗。
現在他的時間變的很有限，卻讓他真正擁有了時間。他過去不曉得人生在忙些什麼，很少有機會陪陪家人和小孩，原來他有許多沒有去做的事，他一直把生命的順序和重心給擺錯了，他應該把時間花在自己最希望成就的事上，而不是放在和別人競爭的事業上。
我試圖安慰他，他反倒大聲的笑著，別跟一個來日無多的人說大道理，因為我付出的是整個生命，而對你而言只是生活中的一段插曲。我無言了，是啊！對於一位真正用自己生命去活的人，還有什麼更真實的事呢？
朋友說他記得我帶他去開法會時，濟公老師還把他叫起來，要他說說人生的價值是什麼？他那時答不上來，他說現在他有答案了：人生的價值就在於追尋人性，真正的價值不在佔有或獲得上，而在過程和角色上。如果人生可以重來過，他會好好的做好孩子的父親、做好父親的孩子、...好好去體悟追尋自己人生的每個過程。
我不捨地回他你真的懂的人生了，不過這代價也太大了。
幾天前，朋友的太太來電，說他在昨天夜裏過世了，沒有插管急救，走的時候很安詳，沒有什麼痛苦，他們決定不作告別式，把錢省下捐給癌症基金會，這是他先生的遺願。
朋友啊！原諒我把和你的對話打成文章，這是我唯一能紀念你的方式！
後學 范聖杰