卻說濟顛對沈一道:「人生在世,只為這具臭皮袋要吃,我看你又無老小,終日忙忙碌碌何時得了?倒不如隨我到寺裏去做個和尚,吃碗安頓飯罷!」沈一道:「我久懷此意,但恐為人愚蠢,一竅不通,做不得和尚,若師父肯帶我去,今日就拜了師父,跟師父到寺裏去。」濟顛道:「直截痛快,做得和尚!」方吃完酒,就領了沈一入寺來參見長老道:「弟子尋得一個徒弟在此,望長老容留。」長老道:「也好也好。」遂命侍者燒香點燭,叫沈一跪在佛前,替他摩頂受記,改名沈萬法,正是:
偶然拜師父,便成親子孫;
何須親骨肉,寬大是禪門。
次日,濟顛無事閑坐,吩咐沈萬法到灶下去扒些火來,萬法道:「師父要火做甚麼?」濟顛道:「我身上被這些餓蝨子叮得癢不過,今日要尋他的無常,因此要火。」沈萬法聽了就去弄了一盆火來,放在面前,濟顛就脫下僧袍來,在火上一烘,早鑽出許多蝨子來,內中有兩個結在一塊不放的,濟顛笑道:「原來蝨子也有夫妻,我欲咬死他,又怕汙了口,欲要掐死他,又怕汙了手,不如做個功德,請你一齊下火罷!」遂將僧袍一抖,許多蝨子都抖入火中,濟顛口中作頌道:
蝨子聽我言,汝今當記取。
既受血氣成,當與皮肉處。
清淨不去修,藏汙我衲裏。
大僅一芝麻,亦有夫和婦。
靠我如泰山,咂我如甘露。
我身自非久,你豈能堅固。
向此一爐火,切莫生驚怖。
拋卻蠕動軀,另覓人天路。
咦!烈火光中爆一聲,剎剎塵塵無覓處!
濟顛復將僧袍穿上道:「他不動,我便靜。快快活活!」一面說,一面往外走,一逕走到王公家裏,恰好開始辦喪事,濟顛對王婆道:「你又不曾請得別人,我便替你指路罷!」遂高聲念道:
面果兒王公,秉性最從容;
擂豆擂了千百擔,蒸餅蒸了千餘籠。
用了多少香油,燒了千萬柴頭,今日盡皆丟去。
平日主顧難留,靈棺到此,何處相投?
咦!一陣東風吹不去,鳥啼花落水空流!
眾人把棺材直抬至方家峪(地名,即山谷),略歇下,請濟顛下火,濟顛手執火把道,大眾聽著:
王婆與我吃粉湯,要會王公往西方;
西方十萬八千里,不如權且住余杭。
濟顛念罷舉火,親戚中有暗笑的道:「這師父倒好笑,西方路遠,還沒稽查,怎麼便一口許定了住余杭?」正說不了,忽見一人走到王婆面前作揖道:「恭喜婆婆,余杭昨夜令愛五更生了一位令郎,令婿特使我來報個喜信。」原來,王公有個女兒,嫁在余杭,因是有孕,故未來送喪,今聽說產了兒子,滿心歡喜,忙問道:「這兒子生得好麼?」那人道:「不但生好,還有一樁奇事,左胸下有面果王公四個朱字,人人疑是公公的後身。」眾親友聽了,方大驚駭,知道濟顛不是凡人,卻都來圍著他問因果,濟顛見眾人圍得緊,便跳在桌子上,一個筋斗,露出前頭的東酉,眾人都大笑,濟顛乘人喧笑,便一逕走了。
離了方家峪,進了清波門,一直到了新官橋下,沈平齋的藥鋪中來。沈平齋卻不在家,那沈媽媽往時最敬重濟顛,忙請進堂中奉茶,親備酒請他;濟顛見了酒,不管好歹,一上手便吃了十餘碗,已有些醉意,沈媽媽又托出一碗辣汁魚來,濟顛也不推辭,吃一碗酒,又喝些魚湯,不知不覺吃得十分酩酊,方才作謝起身。沈媽媽見他醉了,囑咐道:「你往十里松回去,那裏路靜,你醉了須要小心些。」濟顛糊糊塗塗的應道:「我和尚一個空身體,有甚小心?今夜四更時,你們後門倒要小心。」竟跌跌撞撞的去了。沈媽媽聽見濟顛說話蹊蹺,到了四更天不放心,叫人悄悄到後門去看,不期果有個賊在那裏挖壁洞,那時喊將起來,方逃走了。自此益發敬重濟顛,就如「活佛」。
且說濟顛剛走出清波門,身體醉軟了,掙不住腳,一滑,早一跤跌倒在地,爬不起來,竟閉著眼要睡。把門軍及過往行人,俱圍攏來看,有的認得說:「這和尚是淨慈寺的濟書記!」有的說:「他吟得好詩,做得好文,那個朝官不與他相好。」有的說:「這和尚沒正經,一味貪酒!」內中有一個道:「我要到赤山,經過淨慈寺,卻是順路,我扶了他回去罷!」眾人道:「好!好!也是好事。」那個人將濟顛扶起來攙著走,濟顛走一步,掙一掙,攙他好不吃力,慢慢的攙到十里松,濟顛立腳不住,又跌倒了,那裏再扶得起,那人無法,只得撇了他,自走到淨慈寺報信。沈萬法急急的趕到十里松,只見濟顛醉昏昏,酒氣直沖的,睡在地下,沈萬法叫道:「師父醒來!我扶你回寺去。」濟顛看見是沈萬法,便罵道:「賊牛!你豈不知師父醉軟了,卻叫我自家站起來!」沈萬法無奈,只得將他扶起來站著,自己彎下身子去,叫他伏在背上,然後背起,走不上數十步,不道那濟顛酒湧上來,泛泛的要吐。沈萬法道:「師父忍著些,待我背你到寺了再吐罷!」濟顛也不言語,又被背著走,不上三五十步,濟顛忽一陣噁心,那些穢物直湧上喉嚨來,那裏還忍得住,早一聲響,吐了沈萬法一頭一面,沈萬法欲要放下來收拾,卻恐再背費些力氣,幸還有些蠻力,只得耐著穢臭,一逕背入寺中,到廚房內眠床上,方才放下,打發他睡了;然後去洗乾淨了頭面,再來看師父,只見濟顛睡得熟熟的,就坐在旁邊伺候。
等不多時,忽見濟顛一轂轆子跳將起來,高聲喊道:「無明發呀!無明發呀!」眾僧雖多聽見,只認做濟顛酒狂,誰來理他?沈萬法也糊糊塗塗,又打發濟顛睡下,睡不多時,又見他跳起來高叫道:「無明發呀!無明發呀!」此時已是更餘時分,眾僧俱已睡了。濟顛叫了許久,見無人理他,遂走出來,繞著兩廊,高叫:「無明發呀!無明發呀!」又叫了半晌,著了急,遂敲著各處的房門,大叫道:「無明發呀!無明發呀!」直叫到三更時分,忽羅漢堂琉璃燈燒著了旛腳,火燒起來了,及至眾僧驚覺,爬起來時,早猛風隨火,烈焰騰騰,已延燒到佛殿與兩廊各僧房了,眾僧方才慌張,忙來救火搶物,已是遲了,只急得亂跑,濟顛罵道:「我叫了這半夜,都塞著耳朵不聽,如今燒得這般,只可惜長老匆匆歸去,不曾見得一面送他,可憐!可憐!」此時眾僧苦作一團,那裏還有心來聽他的話,直燒到天明,早有許多官兵入寺來查失火的首犯,已把兩個監寺捉將去了。眾僧一時燒苦了,捶胸跌腳,都恨恨的道:「我們晨鐘夕梵,終日修道,難道許多菩薩,就沒有一點靈感,救護救護?」濟顛聽了大笑道:「你們這般呆和尚,如何得知成毀乃世人之事,與佛菩薩何干?」因口念四句道:
無明一點起逡巡,大廈千間故作塵;
我佛有靈還有感,自然樓閣一番新。
可惜偌大一個淨慈寺,失了火,從前半夜燒起,直燒到次日午時方住,一殿兩廊盡皆燒毀,惟有山門不壞,大家立在山門下查點,僧眾雖多焦頭爛額,卻人人都在,只不見了長老,有的說,想是在方丈中熟睡,被火燒死了,有的說,定是見火緊,逃往寺外去了,眾僧分頭向各處找尋,未知長老果在何處?且聽下回分解。
評述:
一、遇著賣蘿蔔的沈一,挑著擔子,日日忙碌,卻有善根,遇著我,稱道:「我們真有緣,想請濟顛喝一碗?」我看他機緣已到,便對他勸道:「人生在世,只為這個臭皮囊,何苦勞碌不堪,不如出家做和尚,清閒自在,還能到天上!」沈一果然一口答應,立即隨我出家去。
二、燒香點燭,沈一跪在佛前,長老替他摩頂授記,改名沈萬法,正是:
燒香點燭——去那不淨,照這暗靈。
剃刀之下——光禿了頭,抹去男女之相,免起色生煩惱之心。
佛法平等——就此一刀了斷,管你販夫宰相,出家就是一樣。
跪在佛前——總算屈膝,從今天起,好好立地,以備來日爬上佛頂神氣!
摩頂啊!——試爾禿頭圓不圓,亮不亮,不圓不亮,還須磨煉好生光!
授記啊!——禪門正法,指點生死路,拴住惡鬼門,正法眼中藏,看爾正前方,師手提燈,裝上正門,當日由此來,從今由此去,打開太平門,來日(急時)好逃生!
沈一改名沈萬法——萬法本歸一,一心生萬法,祖生孫,孫變祖,無極生太極,太極在無極,留得真種性,靈山會世尊!
三、酒醉吐得沈萬法滿身穢物,這也要他洗個乾淨,以好修身!
四、酒精火氣大,勸世勿貪杯,免得家破人亡,妻離子散,如不信,且看:
夜來濟顛喊道:「無明發呀!無明發呀!」火燒眉頭,人猶不知,大夢正酣,火宅安居,小心!小心!
五、一把無明火,找不出起因?燒得淨慈寺乾乾淨淨,又無一一九,也沒消防車,乾著急,有何用?也算是「天也空來地也空,人生渺渺在其中;寺也空來佛也空,紅塵囂囂佛無蹤!」
六、苦了眾僧,抱怨菩薩不顯靈,我道:「成毀乃人世之事,與佛菩薩何幹?」一語道破,不僅四大皆空,連佛菩薩亦空,只因空中才能生妙有!舊地不燒去,新的怎麼來?正是:
燒去古寺廟,樂得菩薩好;
天地為大殿,寬闊梁亦高!
七、無明已去,卻找不到長老,莫非藉火遁去,且待尋找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