話說濟顛在棘寧寺,不知不覺過了兩月,看看臘盡,講主捨不得他回去,對濟顛道:「你待到過了年才回去吧!」濟顛道:「這卻使不得!長老豈不嗔怪!」遂別了講主,逕回淨慈寺來,走進方丈室中,見了長老拜道:「弟子回來了。」長老道:「你怎不與老僧說知,竟出去了這半年,來去自專,旁人豈不笑我?」濟顛道:「弟子知罪,今後再不敢了!」自此在寺過了年,每日只在禪堂中跟著眾人誦誦經念念佛,混過兩三個月。
倏忽暮春,天氣睛朗。濟顛忽又想動,來稟長老道:「弟子久不出門,許多朋友恐怕生疏了。今日出去望望,特來稟知,放弟子出去走走。」長老道:「放便放你去,但只好兩三日便要回來!」濟顛應承了,遂一逕投萬松嶺毛太尉府中來,毛太尉接進去相見,太尉道:「自從太后娘娘到你寺中,不覺又是半年了。那日你弄禪機,打筋斗,我甚為你耽憂愁,恐怕有禍,不期太后娘娘心靈性慧,倒打破了你盤中之謎,反再三的讚歎。」濟顛道:「那是我一時瘋發了,有甚麼禪機,感謝佛天保佑,免了這場大禍,又完成了藏殿的功德,故今日特來謝謝太尉。」太尉道:「你來得正好,今日園丁在竹園中掘得些新筍芽兒進來,我見是初出之物,將一半進上朝廷,還留一半在此,待我命庖人煮來,與你嘗嘗新鮮口味可好麼?」濟顛道:「好是好,但做和尚的,此時吃它,未免過分!」太尉道:「筍乃素物,又非葷肴,有何過分?」濟顛道:「太尉不知,俗語說得好:「一寸二寸官員有分,一尺二尺百姓得吃,若是和尚要吃,直待織壁。」我做和尚的此時吃他,豈不過份?」說得太尉笑將起來,不一時庖人煮了筍,又煮了兩壺酒來排上。濟顛一到口,便吃了大半碗,又是幾碗酒,吃得快活,便說道:「我虧太尉高情,得以嘗新筍,我家長老坐在寺中,夢也還不曾夢見,我且剩幾塊帶回去,與他嘗嘗,也顯得太尉人情。」太尉道:「只是殘剩的,怎好帶去?」遂叫庖人又取了一碗來,用荷葉包好,付與濟顛,濟顛作謝而回。
剛到山門,首座問道:「你手裏包兒,莫非狗肉?」濟顛道:「雖不是狗肉,卻比狗肉更美。」因將包兒往他鼻上一塞,道:「你且聞一聞看!」首座僧認做耍他,忙把鼻子掩著躲開,濟顛遂一逕到方丈室來見長老。長老問道:「你為何今日才去便回來?」濟顛道:「因毛太尉留我吃新筍,我見滋味鮮美,因此討了一包來請長老嘗新,故此不曾耽擱。」遂向侍者討了一個盤來,將荷葉包打開,把筍兒傾在盤內,托上來獻給長老。長老道:「物雖微,卻難得一片好心。」遂舉筷吃了好些,讚道:「果然好滋味!」剩下的就叫方丈室中幾個侍者分吃了。不一時,眾僧得知,都來討筍吃。長老道:「這筍乃道濟帶歸來請我嘗的,只有一節,如何分散眾人?」眾僧道:「這不幹長老之事,多是濟顛不是,佛法平等,你既自吃了新筍,又帶來請了長老,難道就不該化些來請請大眾?」濟顛道:「你們只輕易說個化字,殊不知化人東酉,有好些瑣難,我在太尉府中,不知說了多少禪機,方才有得到口,你們坐在家裏,白白就夢想吃,也罷!就將這新筍為題,你們眾人做得一首詩出,我吃苦不妨,去化兩擔來請你們罷!」眾僧聽說做詩,俱默然不語。長老道:「他們如何理會得來,待老僧代他們做一首吧!」遂信口七言一絕道:
竹筍初生牛犢角,蕨芽初長小兒籩;
旋挑野菜炊香飯,便是江南二月天。
濟顛道:「好詩好詩!但他們要吃筍,怎麼倒要師父做詩?今我師既代他們做了,我也推辭不得。」因而屈著指推算道:「今日諒不能有,明日料也還無,挨到後日,還你們兩擔罷!」長老道:「新生物多寡有些就罷,如何論得擔?」濟顛道:「包有!包有!」說罷又自顛耍去了。
到次日,又到毛太尉府中。太尉問道:「你今日又來,莫非昨日的酒吃得不盡興麼?」濟顛道:「倒不為要酒吃,只因昨日承太尉的筍,回去與長老吃了。眾僧看見,都饞哩哩要吃,再三求我來化,我看不過他們咽涎,就一時答應化兩擔與他們,故又來打攪太尉。」太尉笑道:「你這和尚真不曉事,一個才出土的新筍,只能掘些嘗嘗新,怎麼論起擔來?」濟顛道:「只要肯捨,包管園中廣有。太尉若不信,可叫園丁來問便知。」太尉遂叫園丁來問道:「竹園裏可曾有發些新筍出來?」園丁稟道:「好叫太尉得知,昨日掘過一寸也不留,今日看時,滿園中遍地密雜雜都攢出頭來,大是怪事。」太尉又驚又喜,便對濟顛道:「今日方透芽,掘起必少,莫若養他一夜,明日還可多得些,也許是因你來為眾僧化緣一場。」濟顛道:「多謝太尉,如此更好。」太尉遂命備酒與他同飲,到晚就留在府中歇了。次早起身,太尉同濟顛步入竹園,看那園丁將新長出來的筍,盡數掘起,共有五擔,太尉吩咐叫五個值班的挑了,跟濟公送到寺裏去。濟顛謝了太尉,領著這五擔筍回寺來,眾僧在山門前望見,盡皆歡喜,忙來報知長老,長老讚歎道:「道濟作用果是不凡!」不一時濟顛同筍到了,長老叫人收了筍,取出五百文錢,酬勞了送筍的五個人,一面即命煮筍,與合寺僧人同吃了,眾僧俱各歡喜散去不提。
過了幾日,濟顛在寺,忽想起靈隱寺昌長老已死,不曾去送喪,又聞得是印鐵牛做了長老,不知規矩如何?遂定了主意,要去望望,遂一逕走到靈隱寺,煩侍者通報了。長老想道:「他是個瘋子,一向被昌長老逐出外地,今日又來做甚麼?莫非想著舊事,要來纏擾?只不睬他便了。」遂吩咐侍者回報不在,侍者回復了濟顛,濟顛冷笑了一聲,又走到西堂來見小西堂,那小西堂也回說不在;濟顛遂向行童,借了筆硯,去冷泉亭下作詩一首,罵長老道:
幾百年來靈隱寺,如何卻被鐵牛閑;
蹄中有漏難耕種,鼻上無穴不受穿。
道眼豈如驢眼瞎,寺門常似獄門關;
冷泉有水無鵷鷺,空自留名在世間。
又做一絕,譏誚西堂道:
小小庵兒小小窗,小小房兒小小床;
出入小童並小行,小心服侍小西堂。
題完將二詩付與行童,逕自回寺,這行童不敢隱瞞,將詩呈與長老,長老大怒道:「這濟顛自恃做得兩首詩,認得幾個朝官,怎敢就如此無禮,將我輕薄,難道我就罷了不成!」恨恨的想了一會,想出一計,那臨安府趙知府是我最相好的,待我寫書去,求他將淨慈寺門外兩傍松樹,俱行砍去,破了他寺裏的風水,他長老曉得是濟顛起的禍根,必然驅逐,方泄得我這口惡氣。算計定了,遂寫書去求趙太守不提。
且說德輝長老這一日正與濟顛同坐,說些閒話,忽門公來報道:「不好了!寺中禍事到了,臨安府趙太爺,親自帶了百十餘人,要砍去寺門兩旁松樹!」長老著忙道:「這些松樹,乃一寺風水所關,若砍去,又眼見得這寺就要敗了,如何是好?」濟顛道:「長老休慌,待弟子去見他。」長老道:「我聞得官人十分利害,你須要小心,切不可觸他之怒,否則,便無法解救了。」濟顛道:「我師寬心,萬萬無妨。」遂從從容容走出山門,向著趙太守施禮道:「淨慈寺書記僧道濟參見相公。」太守道:「你就是濟顛麼?」濟顛道:「正是!」趙太守道:「聞你善作詩詞,譏誚罵人,我今來伐你寺前的松樹,你也敢作詩譏誚罵我麼?」濟顛道:「水腐蟲生,人有可譏誚處方可譏誚之,相公乃一郡福星,百姓受惠,小僧頌德不遑,焉敢譏誚?相公此來若果是伐木,小僧不揣,吟詩一首,敢為草木乞其餘生,望相公垂鑒。」趙太守道:「你且念來我聽。」濟顛遂信口吟道:
亭亭百尺接天高,曾與山僧作故交;
滿眼枝柯千載茂,可憐刀斧一齊拋。
窗前不見龍蛇影,屋畔無聞風雨潮;
最苦早間飛去鶴,晚回難覓舊時巢。
趙太守聽了濟顛之詩,沈吟了半晌道:「你卻是個有學問的高僧!本府誤聽人言,幾乎造下一重罪孽。」遂命伐樹人盡皆散去,復與濟顛作禮道:「果是好詩,字字動人,此地山環翡翠,屋隱煙霞,大有禪林風味,意欲再求一首佳章,與小官參悟,萬勿吝教!」濟顛聽了,遂信口長吟一律道:
白石嶙嶙接翠嵐,翠嵐深處結茅庵;
煮茶迎客月當戶,採藥出門雲滿藍。
花被鳥拈疑佛笑,琴為風拂宛禪談;
今朝偶識東坡老,四大皆空不用參。
太守聽了,歎賞不巳,道:「吾師語含宿慧,道現真修,下官有一律奉贈,以博一哂!」亦長吟一律道:
不作人間骨肉僧,朗同明月淨同冰;
閑思吐作詩壇瑞,變相留為法界徵。
從性入禪誰問法?明心是性不傳燈;
下根久墮貪嗔夢,今日方欣識上乘。
濟顛聽了,再三感謝,遂邀太守入寺獻齋,太守欣然齋罷,方才別去。
長老見太守去了,方對眾僧道:「今日若非濟顛,這些松樹危矣!快叫人請他來謝。」
誰知這濟顛誠恐驚動,早已自脫身去閑走,剛走到長橋,忽看見賣面果的王公門上貼著訃書,吃了一驚,忙走入去,只見王婆正坐在棺材邊哭,看見了濟顛,方說道:「阿公平日與你相好,後日出殯,請你下火,說兩句禪機,令他往生西方,也見你的情分。」濟顛道:「既要我下火,到後日准說罷,便走去長橋上閑坐,只見賣蘿蔔的沈一,挑著空擔走來,看見濟顛坐在橋上,便道:「多時要請師父吃一壺,苦無機會,今日有緣,倒撞著師父閑坐,我又無事,同去酒店裏吃一碗如何?」濟顛道:「甚好!」二人遂走入酒店坐定,沈一忙叫店家取酒來倒,濟顛一連吃了幾碗,吃得爽快,看了沈一道:「難得你一片好心請我,我自有話對你說,不知你肯聽否?」沈一道:「師父定是好話,且請說來,小人焉有不聽的理?」不知那濟顛說出甚麼話來,且聽下回分解。
評述:
一、毛太尉請我吃竹筍,我也說出一篇道理來,且聽道:「一寸二寸,官員有分,一尺二尺,百姓得吃,若是和尚,直待織壁。」濟顛我此刻也認做和尚本份,不敢貪求口福。一寸二寸這種初芽嫩筍,是古時官員的份兒;一尺二尺筍,這種中筍是百姓的菜湯;輪到和尚,須待筍老絲韌,可以織成籬壁時,才可吃。正是:「出家人,吃剩飯,收拾殘渣,好種福田。竹筍老,作籬杆,飽肚腸穿,茅屋蓋腹上。既避風雨,又能遮寒,省錢合算!也是惜福修高段。」
二、新筍好吃,我想到長老沒這個口福,也就帶些回去孝敬一番,真是難得有此孝心。並賞寺僧吃得開懷,老衲學習地上小螞蟻,聞香告知夥伴,是孝亦義。
三、僧人吃筍,也太浪費,且聽道:
新筍初生物,探頭命已枯;
吃它憐身弱,免得大成樹。
還得深山住,任那風雨打,痛苦嚎哭;
老大時,又被砍去蓋茅屋,不如吞下僧肚腹,好上西天歸淨土。
下了路,重新生長,大雄寶殿做龍柱。
四、吃罷竹筍,心血來潮,想起靈隱寺昌長老已去,不曾送喪,又聞得是印鐵牛做了長老,故回去探望一番。那知我這付德性,他們早已受不了,故避不見面,老衲無奈,壁上題詩相譏,惱得印鐵牛長老思報復,勾結了趙知府要來破去淨慈寺風水,砍去寺前兩旁松樹,害德輝長老慌張失魄,幸我題詩相勸,總算使趙知府息兵罷手,並結為莫逆之交,正是:
寺邊松樹太無辜,鐵制牛犁嗔性愚;
欲破淨慈風水地,心腸惡毒墮三途。
出家人看到不平事,用心機害人者,可休矣!
一付窄肚腸,充滿火藥味,
說什麼慈悲,欺他外道人?
說什麼假濟公,真佛陀,看那善人恨如仇,任意醜化,讓我難過!
若在當初,我早被你殺了砍頭,似今日欲除松樹消心恨,罪過罪過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