今天非常…非常的冷…。喔!不是冷,是凍。
今年應該是早冬,我穿上三件外套、三條毛褲,蓋了三條棉被,仍然冷到無法入眠。
我的天啊!我問穿得稀薄的羅貝斯:「你不冷嗎?」
他點點頭說:「嗯,很冷。不過,忍耐一下就好了。」
是的,很多人都沒衣服穿,每年的寒冬,他們就是忍耐過冬。
羅貝斯,蘇迪普的堂弟,13歲。幾個月前剛從鄉下來加德滿都,住在佛堂。
單純的聲音
一大早,羅貝斯的好朋友山吉夫,氣喘噓噓的從家裡跑來,歡天喜地的對我說:「點傳師,昨天聽您講完課以後,我就回家去,召集左右鄰居的大人和小孩,一共有十多人。我一字不漏的把您說的話,重複一遍的說給他們聽。當我在跟他們講課的時候,有一個阿姨看到濟公活佛老師,站在我的旁邊喔!」
聽他這麼一說,我心頭一震,眼眶不禁紅了起來。
十歲的孩子,求道以後就吃素。每天一大早,就來佛堂獻香、叩頭、誦經、上早課。每次,我上課的內容,他就回去講給別人聽。
雖然,他不過是個小孩子,可是,他的真心,卻感動了老師來為他加油,老師並沒有因為他只是個小孩子,而忽略了他呀!
晚上,蘇迪普對我說:「點傳師,您今天白天,跟他們幾位道親講『修道人的志節』,是嗎?」
「是啊!怎麼樣嗎?」我問。
「羅貝斯剛跟我說,今天聽完課,他躲起來,哭很久。他說,他要好好的修道。他不能讓前賢們的血汗,為我們白流啊!」
天啊!今天,他只不過是旁聽而已啊!我主要的對象是講給大人聽的啊!
聽到這些孩子,單純的聲音,我突然覺得萬分的感動、慚愧。
想到自己,「我見」太強了,「真心」也太不如這些孩子了。
我不應該輕蔑任何一個人,更不該認為他們是小孩,就起了怠慢心啊!
因為,冬天太冷了。有時,我會偷懶。早香誦經完畢,做完運動,孩子們等著我上早課。但是,有時,看到都是小孩,沒有大人翻譯,我就借機會偷懶,跟他們說:「等下午大哥哥回來,有人幫我們翻譯,我們再上課!」
其實,這是我的推托之詞。平常,大孩子去上課,也還有阿姞替我們翻譯。有些時候,阿姞下鄉去。大孩子去上課、教書。我便怠慢了這幾個孩子的真心。
如今,聽到山吉夫說,他講道的時候,老師竟然在他身邊,為他護持。老師是一代明師,一個十歲的孩子講道,一代明師都親自來為他打氣了。而我,憑什麼去輕慢他們呢?
低下頭來,感到很慚愧,覺得自己分別心太強了。
默默地,我告訴自己,以後講道,哪怕就算是只有一個人,哪怕就是一個小孩,我都不能心生怠慢,我都要像面對一百個人這樣,用心的講解。
我怎麼會知道,從他的手中,將會成就多少的眾生啊?
他,除了年紀比我小以外,他的心,比我還真啊!
吃素,我要修道
後來,我才知道羅貝斯吃素的原因。
自從蘇迪浦求道以後,每次回家鄉,蘇迪浦就會跟親友講解道的寶貴。
羅貝斯就是其中一個誠心的聽眾。
今年十月份,德賽節,前人老慈悲恩准,我們得以在沙賴開法會。
一聽到有法會,羅貝斯就想盡辦法,一直爭取,能夠來參加。
「不行,羅貝斯,不是堂哥不疼你。你年紀太小,不具備開法會條件。我真的不能讓你去,如果我讓你去旁聽,那對其他那些不能去的小孩,很不公平。如果開放給孩子去,那法會現場不就會亂成一團!」
經過一次一次的勸說,羅貝斯知道他不能參加法會,便傷心的哭了。
不能去法會,他只好等大人下課回家後,再問大人,今天講的是什麼課。
法會第二天,羅貝斯的弟弟羅文斯,七歲,偷偷的跑來法會現場,爬上窗戶,把臉貼在窗口聽課。他聽到的課是「持齋的意義」。
下完課,七歲的羅文斯喜孜孜的跑回家,像是發現了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,那樣緊張又慎重其事的對哥哥羅貝斯說:「我剛偷跑去法會聽課,我聽到持齋的意義。」
羅文斯操著他口齒不清的童音,一五一十的把他聽到的課程,用他的表達方式,講給哥哥聽。
「吃人半斤,以後還要還他八兩。動物也有爸爸、媽媽,我們殺牠們的爸爸、媽媽的時候,他們的孩子也會哭喔!牠們會找不到爸爸、媽媽喔!好可憐喔。所以,不能吃肉啊!」
「是這樣啊!」聽弟弟這樣一說,羅貝斯便告訴弟弟說:「從現在開始,我立志要吃素,不再吃動物的肉。不讓他們親情離散,也不讓他們受疼痛之苦。而且,我要當一個修行者!」
從那天開始,羅貝斯便吃素了。父母親起初很反對,後來,看他意志堅定,便也不再阻止他了。
回鄉省親
看到羅貝斯學道的心這樣真,蘇迪浦得到我的同意,便決定帶他來住佛堂,學費和生活費,全部由蘇迪浦負擔,這樣才方便他學道。
羅貝斯話不多,每天,都會看他笑著一張臉,很謙卑的做著每件事。
「你為什麼每天都這樣的開心呢?」有一天,國琶忍不住問他。
「點傳師有一次講到,修道要煉火候,要去脾氣、改毛病。於是,從那一天開始,我就告訴自己,每天要笑臉迎人,一定要把火候煉好,讓自己一直處於心平氣和的狀態。否則,哪一天,一把無名火燒了功德林,不就白修一場…。」
聽到他們竊竊的對話,我不禁感到欣慰。是的,這就對了。修道,時時刻刻惕厲自己,不容絲毫放鬆,否則,放心容易,收心難啊!
來加德滿都兩個月,第一次放連假,他回鄉省親。回家的前一天晚上,想到可以見到思念的父母親人,他興奮得睡不著覺。
他沒有什麼禮物可以送親人,但是,他把每次佛堂送給他的供果、糖果都留了下來,自己捨不得吃,準備以後回家鄉時,留給爸爸、媽媽吃。
回到家裡,父母親欣喜若狂,笑得合不攏嘴。
父親特別把攢了好久才存下的一點錢,買了一塊肉回來,要為他進補。
「我吃素,不能吃肉啊!」很婉轉的,他和顏悅色的對母親說:「您是知道的,我修道的決心。我已經立了志向,不會再改變的。」
「沒關係啊!反正,這裡也沒別人,偷吃一塊,沒人知道的。」母親勸說著。
「不行啊!沒人看到,可是,我的良心已經看到了。仙佛也看到了啊!」仍是一張溫和婉約的臉,他耐心的對著母親說:「凡事,我們只問良心,不問人家看不看得見啊!」
聽兒子這麼說,母親心裡有幾分不捨,覺得兒子這麼小就吃素,是不是會營養不良。卻又覺得,能夠有一個這樣有智慧的兒子,真是令人感到欣慰。
離家
第一次,在離開家門的時候,父親在他上車前,偷偷的塞給了他二十五塊的盧比。
離家的悲傷,加上父母為他的離去,已經好幾天不見他們的笑容了,而今天一早,父母親更是偷偷的在擦眼淚,誰都講不出話來。一大早,天還未亮,父母親便起來為他準備早餐,全家人都沉默不語。而,前一天晚上,其實他也是偷偷的哭了一夜,卻不敢讓父母親知道。
現在,在要離別的這一剎那,父親卻慌張跳上車,匆匆的從口袋裡面,掏出了一張老舊、有點破損的二十五塊錢盧比(約台幣十二塊半)。
他很驚訝。這些錢,一定是父親攢了好久,才存了下來的錢。
「爸沒什麼錢可以給你,這二十五塊錢,就帶在身邊吧!」一向不善於言語的父親,很少在兒子面前,講些什麼關懷的話。但是,在要離別的那一剎那,靦腆的父親,紅著眼眶,用最直接的方式,默默的把錢塞到兒子的手中。
這是愛,一種鄉下人,最真摰的表達方式。
「爸,不行呀!這些錢您留在身邊。將來還要買秧苗啊!」他又把錢塞到父親的口袋裡去,他也哭了。
「出門在外,身邊總是要留一點錢。萬一,要用到錢,怎麼辦呢?…拿去,拿去吧!放在身邊,以防萬一啊!」車子要開了,他們父子倆,一直推擠著,誰都不肯把錢收下。
「自己好好保重啊!」最後,父親把錢塞在兒子細瘦的手中,然後,跳下了車,大聲的叮嚀著。
車子揚塵而去。父親的身影,在他模糊的淚眼中,漸漸的變小,然後,消失。
二十五塊錢
這二十五塊錢,讓他想起很多畫面。想起父母親,想到離別的眼淚。想到,要播種的時候,父親總是到處借不到錢買秧苗。想到,母親常要去借錢買鹽、油、和糖。想到,姐姐要讀書,父親總是愁著繳不起六十塊錢的學費。這二十五塊錢,是父親辛苦用汗水掙來的,他們捨不得吃用,就這樣苦哈哈的留給我,我不能輕易花掉呀!我一定要把它用在最重要的地方。
像守著小寶貝似的,每天,他總是會把錢拿出來看一看,捨不得用掉。好似那張,握過父親的手的紙幣,仍然盪漾著父親的愛那般溫暖。兩個多月過去了,二十五塊錢的溫度,仍然暖暖的,溫熱著他的心。
今天早上,他陪阿姞去菜市場。在路上,阿姞對他說:「點傳師喜歡吃檸檬。後來,她知道,一個檸檬兩塊錢,太貴了,她捨不得吃,就再也不吃檸檬了。今天,我想偷偷的買幾顆回去給她吃。」
阿姞於是到市場,買了幾顆檸檬。付錢的時候,羅貝斯突然從口袋裡,掏出了那張日夜陪著他,不忍分離的紙幣說「阿姞阿姨,這個錢我來付。」
阿姞睜大著眼睛,於心不忍的說:「不行啊!這個錢是你爸辛苦用血汗掙來,要留著給你用的。你不能就這樣輕易的把它花掉啊!」
「點傳師來尼泊爾開荒,她用的錢不也是她的父母辛苦用血汗掙來的。她都可以為我們割捨了親情,把父母親的血汗錢用在我們的身上,為什麼我們就不能為她花一點錢。」
「點傳師如果知道,這個檸檬,是來自你爸的血汗錢,她一定會捨不得吃的…!」說著說著,阿姞感動地哽咽著,紅著眼睛,她把他的錢塞回他的口袋。然後逕自從自己的口袋裡掏錢出來付錢。
一路上,兩個人都沉默不語,只是頻頻的拭淚…。
他們知道,他們都很窮,無法替前賢分擔佛堂的開銷。但是,他們彼此都覺得,雖然他們花不起大錢;雖然,他們的錢只夠買幾個檸檬,但這卻是他們的一番心意啊!
回到佛堂,他們掛在臉上的淚痕還沒有乾。擦擦淚,羅貝斯一語不發的走到功德箱前,把錢從口袋裡掏出來,誠心敬意的,把那張充滿父愛的二十五塊錢紙幣,投了下去…。
「啊!羅貝斯…!」阿姞大聲的叫喊。來不及了,錢已經掉進去了。
一轉身,羅貝斯用很感恩的心對阿姞說:「這些錢,不能用在我身上,我要把它用在最重要的地方。既然不能買檸檬給點傳師吃,那麼,就把它留給老師吧…!」
寒風冷峻,十二月的冬季,夜裡是零度以下。然而,阿姞感動的心,卻如烈火般的熾熱。
站在廚房門口,我看著臉上掛著熱淚的阿姞,看到縮著脖子,顫抖著身子,臉上卻掛著溫暖笑意的羅貝斯。忍不住的,我的眼淚,也不聽使喚的自眼角,汨汨的流了下來…。
2006/12/25 加德滿都冬