遊子的故鄉
●沒有能力接受孤獨的年紀
在夜裡,接到一通電話。一個鄉下來都市當女傭的小女孩,當年父親因為發燒而死亡,如今,母親又因為感冒而導至肺發炎,因為來不及籌措車資以及醫藥費,而延誤就醫導致死亡。
她十三歲,六歲就開始到加德滿都當女傭。在還來不及成長,就必需學習承擔。在還沒有能力接受孤獨,便要學習不安。
其實,我知道,人有些時候要學會孤獨。孤獨並不代表寂寞。只是,孤獨的時刻不要來得太早,獨行的路也不能太久。在還沒有能力接受孤獨的年紀,就要因為失去愛而學習焦慮不安,那麼,人生的路走來會是太多傷口的。
於是,我想起幸福的我,沒有在不該孤獨的年紀就被辜負,而走上疼痛的路,但是,在週遭裡,每天有多少不幸的人,在沒有透過成長給予的堅強韌度承受力,就要失去親人,自己面對成長,走上孤苦摸索的路,那條路將是多漫長呀!
放下電話,我徹夜難眠。發燒、感冒、車資、醫藥費,彷彿一張哀傷的臉,在我的腦海裡盤旋…。
我訝異於死亡的理由是那麼的薄弱,而在還沒有能力接受孤獨的年紀,就要開始學習焦慮的故事,在尼泊爾鄉村的部落裡,竟然淡而無味的不斷重複發生著…。
●貧窮造就文盲
對於這個還保留著原始風貌,沒有太多文明的國度,我一直懷著愛憐的情愫。兩千萬的人口,百分之九十是農夫,全國境內幾乎都是山區,可耕地只佔百分之十二,除了加德滿都和波卡拉以外,其他地方幾乎沒有完整的醫療設備。失學者約有百分之八十左右,房子多半是泥土屋。
走訪沙拉喜的鄉下時,領路的男孩叫阿利亞,十四歲。高大粗獷,他告訴我,為了讀書,他每天要用掉來回六個小時的時間走路上學。「其實,我運氣好,可以上學,村子裡很多人沒錢,沒機會上學呢!」他洋洋得意的說。
是的,真的是這樣,許多人因為貧窮,繳不起學費,而喪失了上學的機會。也有許多人,因為家裡兄弟姐妹眾多,必須到田裡幫忙耕種,才能夠換口飯糊口,所以根本沒有機會上學。當然也有許多人,在住家附近根本沒有學校可以就讀,只好過著一生文盲的生涯了。
在路上,我們遇見三個小小姐妹花,七、八歲左右吧!一頭的散髮和花臉之下,仍是一張張清純的笑容,背後各自揹著一筐牧草,遠遠的走來。像極了一堆草叢在路上走。
「在重男輕女的社會裡,她們是沒機會上學的!」阿利亞說著。
我不知道這樣普遍性的文盲,還要繼續在他們的社會裡延續多久?
呼吸到你痛口上的傷
尼泊爾的雨季很長,一到雨季,整個加德滿都就癱瘓在一灘灘的沼澤泥泊當中。
幾天下來,出門只能仰賴雨鞋。對於從來沒有穿雨鞋經驗的我來說,這個時候才知道,套上一雙塑膠鞋在泥濘路上步行,是多麼痛苦不堪的事。
我到一個叫錫臘的鄉下,離加德滿都約十一個小時的車程。鄉下地方,沒交通工具,出門只能靠兩隻腳步行,我們每天走訪一個村落。一天至少要走上幾個小時。鄉下人全是務農為生,居住在泥土屋裡,更別說排水系統了,所行之處都是水鄉澤國,再加上村落之間,許多地方都是以河流作為村與村之間的交界線,一旦下起雨來,小河流便囂張的漲潮成快速急流的洪水。
第一天,我的腳踝便不敵走路時,塑膠鞋和皮膚互動,產生摩擦所帶來的後果,水泡和破皮的傷口,隨性的散落在腳踝和小腿上,兩隻腳開始有種滿目瘡痍的紅腫。第二天開始,我跛足上路。
忍痛走過兩個多小時的田埂路,來到果巴則的小村莊,回程時刻,竟然細雨變成豪雨了。帶路的其麟,這個蓄著八字鬍的私立小學校長,是負責接待我的人說:「如果不趁著天黑前回家,今晚就回不了家,因為河水必是漲滿潮,夜黑風高,看不到路,見不到水急,很危險的!」於是,匆匆起身,我又一拐一拐的從原路走回來。
來到交界線的河川時,及膝的河水讓我瞠目結舌。為了趕著天黑前回家,幾個人只好捲起褲管,涉水而過。回到暫為棲身的民宅,兩隻腳的傷口開始長膿包。
過兩天,雙腳紅腫潰爛,我再也疼痛難行了。
我問其麟: 「這附近有藥房或診所嗎?」
其麟望著我,歉意的說:「沒有,只有在鄰村的山腰間,有一間政府設立的救護站,不過,裡面空無一物,沒有人、沒有藥、沒有醫療設備。」我失望的折回我的期待,心疼這麼大一個縣的百萬人口,竟然連一個保護他們生命的醫療網都沒有。
「這裡的人,生病了怎麼辦呢?」我有些驚訝!
「這裡,連小感冒都會死人的,可是,又能如何呢?小病就忍耐著,大病就得到加德滿都看醫生才行。」低著頭,其麟說:「到加德滿都看病,還得要有錢才行。病人要有本錢,就算是受得了十多個小時的山路顛簸,也要有能力付得起昂貴的醫藥費。許多人連十塊盧比的掛號費都付不起了,怎麼坐車去看醫生…。」
我只是客居,一個遙遠國度的異客,在他們生命的遐思中,我是一個來自天堂的女孩。在他們窮鄉闢壤的土地上,走過田野,穿越過叢林,涉過河水,我有足夠生病或受傷的理由和資格。然而,貧窮讓他們學習認命,油麻菜仔的命運,讓他們懂得在傷口來臨的時候,勇敢的面對疼痛和死亡,沒有選擇的權利…。
夜裡,雨勢更凶。我發炎的傷口在深夜醒來抽痛。輾轉反側難入眠,我除了聽到轟隆轟隆作響的落雨聲以外,還似乎聽到白天,在村落走訪時,看到手臂受傷老婦人的呻吟聲,那個聲音遠比雨勢還震耳…。
我的痛,從腳踝緩緩攀升到小腿,然後,腳部好像完全麻木的失去知覺,取而代之的是對他們的心疼攀纏不去。一不小心,一翻身,竟然呼吸到那百萬人口,在毫無醫療設備的環境下,讓傷口隱隱作痛的氣流…。
●就算你是個遊子,也總該要有個故鄉
這是我旅居尼泊爾的第三個年頭。
我座落在塔美爾區的佛堂,除了房租太貴以外,環境也過於吵雜,所以我一直想搬家。雖然塔美爾是觀光客的旅遊點,旅店、餐廳、酒店、舞廳、商店…,是整個加德滿都唯一有夜生活的地區,但是這裡並不適合居住。
房東是前任總理的親家,在種族階級制度分明的國度裡,住在這樣高階層的住處裡,除了被戴上一頂外國人有錢的帽子,惹了一身麻煩之外,這種吵雜的生活,簡直是一種折磨。
要離開這個屋子,最不能割捨的是一份友誼。我和房東太太的八歲外孫女,那個前任總理的小孫女安琪莉的情份。
她八歲,有著公主般的臉蛋和氣質。自從我來到以後,竟然意外的和她成了莫逆之交。她對我的照顧非常細心,遠超過一個成人的關愛。和她談話,穩健、成熟的見解和內容,總會讓妳不敢置信,那是出自於八歲孩子的口中。
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,她悄悄的來敲我房門,沉重而深凝的雙眸,在在的震撼著我。
「我們可以到房間談談嗎?」一件粉紅色的蕾絲連身洋裝,襯著粉嫩的雙頰,垂肩的髮絲、清麗的雙眉、柔柔淡淡的細語,讓我想起童話故事裡的小天使。
推開房門,席地而坐,她迫不及待的含著淚說:「聽說妳要搬家了,這是真的嗎?」
我沒有理由騙她,也不忍心對她說實話,只是點點頭。
「妳知道嗎?自從我求道以後,我學會了什麼叫愛和分享,妳怎麼可以丟下還在學習成長的我而遠走呢?」我訝異的看著她。真摯的明眸,一如藍海的浩瀚無邊,我一時竟然語塞了。
「妳知道嗎?我一直以為獲得和接受是很天經地義的事,我覺得享受我所擁有的一切,是很理所當然的事。可是,妳是一個外國人,妳可以獨饕妳所擁有的一切,可是,妳沒有,妳學習前人的腳步,來到我的國家,分享妳的擁有,其實這些和妳一起分享的人,都不是你的家人親友,甚至跟妳都不認識,毫無關係,可是妳愛他們。因此,我要愛妳,我要學習關愛和分享…。」
「是嗎?這就叫愛,就叫分享嗎?…」小小的年紀,短短的幾句話,竟讓我動容又動心。
「我知道妳覺得房租太貴了,關於房租的事,別放在心上,一切就包在我身上…」
「這怎麼可以呢?妳這麼小…」我哽咽著說。
「妳等我一下,別走開…」不等我話說完,她一溜煙,起身便往樓上跑去了。沒一會兒工夫,又跑了下來,氣喘噓噓的對我說:「Sister,奶奶說,她願意便宜妳兩千盧比!」她喜吱吱的對我說,我的心更痛了。對一個懂事知心的小女孩來說,搖頭的動作其實是殘忍的。像是洩氣的汽球,她失望卻不灰心的對我說:「再等我一下…」她又上了一趟樓,下來的時候,把藏在身後的小手,攤在我的大手上說:「這些錢給妳付房租,從今以後,每個月,我都會給妳錢付房租,妳不要走…」
一大把花花綠綠的鈔票,有千元、五百元、一百元…,不等值的面額,捲曲的趴在我的手上。我兩串滾燙的熱淚,開始大量且不聽使喚的滑落下來。心裡的不忍與矛盾,不斷的在胸口交戰著。我只好實情以告:「想搬家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這裡的環境不適合居住。」沉沉的,我的話抹紅了她一眶淚。握著我的手始終沒放開。「妳知道的,我只是一個遊子,只是個漂泊的過客…」為了讓她不再對我挽留,我只好這樣說了。
可是,沒想到她竟然嚎啕大哭起來,失聲的說:「就算妳是個遊子,也總該要有個故鄉啊!…」
是啊!是啊!就算我是個漂泊的遊子,總該也有個故鄉啊!
我來自異國,我的故鄉是在一個叫作福爾摩沙的島上呀!
「漂洋過海的,妳來到我的國度,給我的同胞愛,所以,我決心要給妳一個故鄉,給妳一個地方,感覺像是故鄉的地方啊,我要給妳一個故鄉,妳聽到了嗎?…」
她八歲,是個美麗善良的小公主。她讓我哭泣,好久好久不能停止。
她要給我一個故鄉,而我,我決心要給她的同胞一份驚喜的愛,把大道傳來這裡,把師尊師母,老前人、前人的愛加被在他們的身上,把上天不輕傳的回天大好佳音傳播給他們知道。
●但願,愛能穿起夢的衣裳
於是,心裡的夢在滋長,為尼泊爾的同胞帶來生命的希望,讓苦難的人也可以看到上天垂愛的容貌。讓貧困的人,也可以聽到上天眷顧的語言。
在新的一年裡,心中有份祈願,但願未來的夢可以成真。但願,過去的悲劇不再發生。但願,愛能夠讓心死去的人活起來。但願,愛能夠讓夢穿起衣裳,繽紛五彩的光芒能夠照耀更多人的臉上。
而你,我的朋友,在新的一年裡,我要祝福你,平安,快樂,吉祥。
2002/01/01
※本文受『泰國世界日報』副刊,『大愛祈福』專刊邀稿而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