誰偷走父親的青春
遺矚
一早醒來,父親喚我到他跟前,要我為他立遺囑。
我先是驚訝,然後接踵而來的是排山倒海的震憾。
「我的病已經半年多了,一直不願意讓你們知道。醫生早就說要開刀的,只是我堅持不肯。這回病情加重,醫生說是惡性,要我有凶多吉少的心理準備,今天要去大醫院檢查,也許再也回不來了。現在就幫我寫遺囑吧!」
像是晴天霹靂的棒喝,我不知道自己突然是變得清醒還是恍惚。然後不知所措的抬起頭來,深深凝視著父親。眼前的人,消瘦的臉頰刻滿皺紋,憔悴的身軀下包裹著一顆不堪病痛折磨無奈的心,無助的眼神已失去當年意氣風發的曾經。說話的時候,聲音微微顫抖,氣弱如油絲。
是嗎?這個人是父親嗎?
不是,不是。父親沒這麼老,一定是老天弄錯了。
誰偷走父親的青春
記憶裡的父親是無敵鐵金剛。他的牙齒可以當榨汁機,把甘蔗咬成汁,放在我口中讓我喝。父親是科學小飛俠,他會把暗掉的燈炮變亮。父親也是超人,他會把掛得高高的木棉花放到我手上來。他是萬能的,他會做很多事,做很多很多我做不來的事。他很健壯很英勇,他的頭髮是黑色的,臉上沒有深深的紋路。
慌慌張張的,我把視線游離出這張老化的臉譜,知道一定是上天在跟我開玩笑。我知道,我那健壯英勇的父親,一定和當年我讀小學,玩躲貓貓的遊戲一樣,故意在我放學回家時,把自己躲在家裡的某一個角落,然後偷偷的窺視我找不到他那種不安的神情而竊笑。
父親的青春一定是躲起來了,我知道。於是,我雙眼努力尋找他的青春。沙發上,床頭櫃,衣櫥裡,抽屜,鏡臺…翻箱倒櫃的,我找不到他的青春,卻找到琳瑯滿目的藥品,不同的醫師指定不同用途的瓶瓶罐罐。
是誰讓父親健碩的身體退化呢?是誰讓一個俊美的青年,變成佝僂的老人?是時間?還是上帝?我找不到他的青春。他的青春究竟藏在裡?是誰偷走了父親的青春?
我無力的癱瘓在沙發上,開始涔涔的落淚起來。父親的青春不見了。我不知道是不是該去報警?
這樣的父親
任淚水成串成串的滑落下來,僵著身,我是具無魂的軀殼。
「拿筆來吧!」父親的聲音近似哀求,我卻遲遲無法動手。
「趁著我還能說話,就幫我寫幾個字…。」我訝異於自己的頑強。在敬愛的父親面前,我從不允許自己有這樣的怠慢,然而,這回不同了。
父親一直是這樣的人,從不吝於給予。你要一粒葡萄,他會給一串,甚至是一片果園。你要一百,他會給一仟。你還沒有跌倒,他就已經準備好了雙手要扶你了。
我要說的不是他的慷慨,而是他的愛。
我以為這樣就夠了
我向來就很害怕這一刻的來臨。害怕父親的青春被偷走,害怕他的健康被偷走,害怕他的生命被偷走。
所以,一有空,我總努力的守在他身邊,要幫他抓賊。
喜歡這樣,在早上的時候,幫他打上一杯果汁,或切上一盤水果,然後陪他聊上幾句。喜歡看他滿足於這樣溫馨的歡喜模樣。
喜歡這樣,在黃昏的時刻,燒上一道小菜,讓來找父親泡茶的叔伯們,能夠盡興的陪父親暢談。喜歡看他們這樣歡喜的模樣。
喜歡這樣,在睡前和父親閒聊一番,或談時事,或話家常。喜歡和他道過晚安後,看他安心入眠的模樣。
我是把門人,萬無一失的,我切切的把關,竊賊是進不來的。而這些年來,我確實從來就沒見過賊來過。
這樣應該夠了吧!只要賊進不來,父親就不會被偷走。
它,還是來了
可是,賊沒有來,父親怎麼變老了?賊沒有來,醫生怎麼說,要有凶多吉少的準備?賊沒有來,怎麼死神還是靠攏了過來呢?
我是把門人,明明沒看賊來過啊!怎麼賊還是來了?
我知道死神不一定只走向老人,但老人一定會走向死神。
我明明擋著門,我確切的沒見過它來,我以為它進不來的,它怎麼還是來了?
哀傷的,我熱淚滾滾的滑落。錯愕的看著父親已經失去的英勇,一如我面對賊般的無奈。
等你回來吃晚飯
違背了父親的叮嚀。寫遺囑的筆始終靜默不動。
父親踉蹌著腳步出門準備就醫,臨上車前,他再度轉身回頭對我說:「不要等我吃晚飯了,也許,我這一去再也回不來了。你們自己要懂得照顧自己,以後怕再也照顧不了你們了。下午,李教授(李點傳師)來找我泡茶時,就說抱歉,恐怕要失約…。」
不會的,父親向來最守信用了,他不會失約的。他會回來。我們需要他的照顧啊!我們要等他回來吃晚餐啊!他不可以失約,不可以不回來啊…。
目送母親和弟弟載走父親就醫的背影,眼底始終浮現著父親那一張失去英勇的臉,以及帶點人若步入老年,就要面對病死的無奈淒涼身影。
姐姐和我開始無助的號啕大哭起來…
我要怎麼做才不會讓父親變老?我要怎麼做才不會讓父親生病?我該怎麼做才不會讓死神靠近父親?
我找不到答案。這是連秦始皇都辦不到的事,我心裡明白。
法官定不了罪的賊
送走了父親,電話鈴聲響起。是要找父親的。
電話裡頭的聲音,溫和而開朗的說:「妳一定是他女兒吧!我是地方法院的方庭長呀!和爸爸是多年的老友,想跟爸爸拜個早年!」
拜年?兩行熱淚潸潸的流下來,沒有紙巾,我用握著話筒的手去擦眼淚。
是的,再過兩天就要過年了,可我怎麼一點都沒有感到過年的喜氣呢?
叔叔是法官。法官是不是可以判人的生死呢?法官不是專給壞人定罪的嗎?
既然叔叔是法官,是不是可以判父親只要生不要死?既然叔叔是法官,是不是可以將偷走父親青春的竊賊,抓來定罪呀?
就別為難叔叔吧。叔叔雖然是法官,法官雖然可以判人生死,卻掌握不住自己的生死呀。而且,這個賊真滑澑,連法官也抓不到,定不了罪的。
怎麼會這樣呢?
「爸爸不在沒關係,我晚點再來電話。我要祝福你們一家人健健康康、快快樂樂、平平安安…。」
點點頭,我含淚接受祝福,但電話那頭的人,卻看不到我含淚和帶愁的憂傷。
讓我重新來過
我想,在這個時刻,我只有祈求上天了。請祂允諾,讓父親的病好起來,讓我重新來過一次。
如果可以讓我重新來過一次,晚餐的時候,我一定會很搞笑,讓餐桌熱鬧起來,即使我剛剛才流過淚。
如果可以讓我重新來過一次,當父親不讓我開車出門時,我一定不會翹著嘴,說我已經長這麼大了,為什麼還不讓我自己開車。
如果可以讓我重新來過一次,夜歸的時候,當我人還在台中,我一定不要騙父親說我已經到彰化了。
如果可以讓我重新來過一次,我一定不讓女傭雅雅,把父親心愛的羊毛衣,洗成特小號的玩具熊外套。
如果可以讓我重新來過一次,父親要買豬油栳的時候,我一定不再吵著說只要鳳梨酥,不要豬油栳。
如果可以讓我重新來過一次,許多事情我一定會提早準備,不要讓它變成遺憾。如果可以讓我重新來過一次,我有許多許多的一定…。。
共餐,幸福就是平常
下午,父親回來了,臉上還帶著笑容。
父親果然不失約。
也許,我是幸運兒,上天再給我一次機會。
「醫生說,只要開個小刀就沒事了…。」父親這樣說。
從病魔手中釋放出來的父親,雖然歷經了一段憂傷,但今天笑起來的神韻,感覺卻特別溫馨。喝茶的時候,我竟感到那茶香特別濃,連晚餐的飯也特別香呢?
我的身高是用飯疊成的,但為什麼就從來沒發現過它可以是這麼香呢?然後,世界突然一下子,變得美麗起來了。
我開始在餐桌前大聲的搞笑起來了,弄得全家哄堂大笑…。
我的笑聲是來自於可以和家人共餐,家人都平安的感覺。那是種很簡單的幸福,可是,以前卻被我遺棄了…。
親愛的朋友,當你看完我的信,我不要你陪我一起哭,一起後悔。
我只想要提醒你,賊一定會來。它不只會偷走我們的青春,還會偷走你的親人,甚至你的生命。我想提醒你,想一想,在賊來之前,該怎麼做,才不會在賊來的時候,感到措手不及,驚慌遺憾。還有一點,賊來得不定時,它不排行程表,也不照你行事曆來的。
相信有智慧的你,一定不會跟我一樣的笨,等賊來了,才要為難上天,要祂把時間倒轉,讓日子重新來過一次。是嗎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