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敘思
這幾天,特別的想念七年前,那一群衣衫不整,常來陪我作伴的小孩。
那時我人生地疏,沒有朋友。看到一些在馬路邊玩耍的孩子,就和他們做朋友。
印象特別深刻的是阿敘思,五歲,臉很黑,老是塗著一張花臉,鼻頭總掛著兩串黃黃的鼻涕。
他年紀很小,但他是那群小蘿蔔頭當中,最誠心的一位。
每天,一大早天未亮,他就來敲我的門,陪我一起獻香、叩頭。下午放學的時候,他也總是領著一群小朋友,來找我。
我很喜歡他們,陪他們玩,教他們讀書,說故事給他們聽。
阿敘思很細心,一回,他側著頭問我:「今天是母親節,我們先來看妳,然後,就要回家看我母親了。今天,沒有人可以陪妳,妳自己要小心。」
他們的外表雖然很髒,心卻很純。
一回,我帶來了一盒紅毛苔,拿給他們嘗嘗。阿敘思吃驚的問我說:「這是什麼做的呢?為什麼是黑色的,有點恐怖耶!」
看他的表情很有趣,我故意開他玩笑說:「上回,我剪頭髮的時候,覺得頭髮丟掉可惜,就把它拿來炒一炒,吃吃看,覺得還滿好吃的…」
「唉呀!…」阿敘思閃著一雙驚懼的眼神,馬上嘔吐。我在一旁,笑得人仰馬翻。
後來我搬家。我和孩子們失去連絡。
好幾次,我試圖去找他們,但他們也搬家了,心中有份失落感。
七年
七年不見了,不知道他們變成什麼樣了。
他們現在好嗎?是不是個懂事、孝順的好孩子呢?
好像那失散多年的孩子,我那思念的心情,隨著時間的飛逝日益加深。
庫瑪莉看在眼裡,知道我的心事,對我說:「看您這麼思念這群孩子,那就讓我陪您去找他們吧!」
七年了,他們還記得我嗎?七年了,物換星移,歲月的痕跡,恐怕遮掩了我的青春,也遮掩了他們對我的記憶吧!七年來,我沒有一刻忘記過他們啊!
尋親
彷彿是一張褪色的地圖,擱淺在腦海中的湖泊,憑著七年前模糊的印象,我們來到了當年,和孩子們相遇的小村落。
「就是這裡沒錯,我和孩子們常來這裡玩。」一路上,看到當年的舊房子、老廟口、雜貨店、泥巴路…。事隔多年,景物依舊,心中突然有種近鄉情怯的悸動來。
庫瑪莉緊緊的握著我的手說:「從妳顫抖的手,我觸摸到妳對他們的情份…」
沿著小路,庫瑪莉挨家挨戶的打聽阿敘思的下落。
路邊的老人,村前的小孩,路上的行人…。庫瑪莉不錯過一絲一毫尋問的機會。
「找到了!找到了…」從小巷內的雜貨店出來,庫瑪莉喜出望外的對我嘶喊著。
「店家的女主人知道阿敘思的家,她要帶我們去…」那個老闆娘熱心的對我說:「我知道妳呀!七年前,那群孩子每天回家,就談妳。還帶妳的相片給我們看,後來,妳搬家了,阿敘思很傷心,但是,有關佛堂的事仍然不斷的被提起…。阿敘思已經長大了,現在讀小學六年級。哥哥莫尼斯讀高中,高過妳一個頭了…」
聽著老闆娘緩緩說來,我的心激動得有如煮沸的開水,感動的熱淚直在眼眶打轉。
等待
比中了第一特獎還讓人興奮,我急著要去看他們。
轉了幾個彎,來到阿敘思的家,阿敘思的母親欣喜若狂的尖叫了起來。
「我不是在做夢吧!」那個美麗、年輕、微胖的少婦,閃著水汪汪的大眼睛,笑吟吟的迎接我們的來臨。
好像家裡有天大的喜事那般的喜悅,阿敘思的母親珊吉達,一邊忙著招待我們,一邊又請人家趕快去學校,通知即將放學回來的阿敘思,好讓他驚喜一番。
「阿敘思比哥哥還誠心,當年,每天天未亮,他就先去佛堂獻香。就算他爸不准,罵他、打他,他還是堅持學道。經常,他都趁著爸爸還沒起床以前,就偷偷跑去佛堂…」孩子還沒有回來,珊吉達憶起往事,哈哈大笑的對我說:「那時,他已學會了早晚獻香禮節,而且兩兄弟都吃素…。我雖然不反對他們吃素,但是,我丈夫不准,硬要他們吃肉,自妳搬走後,他們就被迫吃了葷…」
一邊喝著香郁的奶茶,一邊聽著珊吉達娓娓道來,我因感動而落淚。五歲的孩子學吃素,太感人了。這些事在當時,他們都不曾告訴過我。
等待的心情是難耐的。隨著相見的時刻逼近,我的心情愈是雀躍。
重逢
相見的時刻終於來到了,在午後時分,那個膚色黝黑的少年莫尼斯,以及一如往昔,閃著炯炯有神大眼睛的阿敘思,聽聞我到來的消息,便驚喜的飛奔回家。
「嗨!真的是妳,我簡直不敢相信…。」身材瘦長的莫尼斯,顯然已經是個少年了。「七年了,妳彷彿更年輕耶!以前,妳看起來好可憐喔!沒有朋友…」像在敘述昨日的事情一般,我們的話題離不開回憶起往日的片斷。
「聽到妳來的消息,我受到驚嚇了!」吐著舌,個子不高的阿敘思,一進門便躲到媽媽的懷裡,然後靦腆的笑看著我說:「我以為,這輩子,我們再也不可能相見了…」
「你們好幸福喔!像是一個母親掛念孩子一樣,她時時刻刻都掛念著你們,我看了不忍心,所以才決定帶她出來「尋親」,好幫她完成一樁心願…」庫瑪莉替我表達這幾年的掛念。
「阿敘思,你當年日夜想念的南英姐姐來了,如果她要把你帶走,你願意跟她走嗎?」珊吉達,阿敘思的母親,故意給他出考題的說。
「願意。」點點頭,孩子害羞的把指頭含在嘴裡,躲到母親的身後。
淡淡的,相見的過程,沒有擁抱、沒有感動、沒有久別重逢的悸動。
這場相逢,是累積了我多少年的思念啊!也許是離別太久了,也許相見太意外了。我和孩子之間,浮游著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氣流。
有點失望,有點落寞,彷彿彼此的距離很遙遠。重逢的感覺沒有想像中的高度驚喜。
「點傳師很忙,星期五下午有個空檔。如果你們有空,歡迎回來。她下星期一就離開了…」庫瑪莉把電話留下來,也把佛堂的地點簡單描述了一下。
「星期五下午兩點,我會過去。」臨行前,阿敘思突然跑出來,大聲的對我說。
五塊錢
星期五下午,我慎重其事的等待阿敘思的到來。
雖然只是和一個小孩的約定,但是,我很認真的等候著。
…天黑了,阿敘思卻始終沒有現身。
「點傳師太認真了,把一個小孩子的話當真。」吃飯的時候,蘇迪浦笑著對庫瑪莉說。
「真的很不可思議,風塵僕僕的去尋找一個孩子,為了一個孩子,付出這樣大的心力,不值得吧!…」
「您太天真了,怎麼這容易相信人家的話呢?…」
看到我等待落空的神情,晚餐的時候,這些和我住一起的大孩子們,七嘴八舌的笑我蠢。我不怪他們。大家都知道,這麼晚了,阿敘思不可能來了!
「不管別人真不真,我只問我真不真。」我含笑著說:「你們也是我的孩子,有一天,萬一我們不小心離散了,我一樣會不惜千里的找尋你們啊…」
一句話還沒說完,電話鈴聲響起。不知道發生什麼事,庫瑪莉同蘇迪突然形色匆匆的跑了出去。
沒一會兒,他們回來了,身後多了兩個滿身大汗的小蘿蔔頭…阿敘思和平奇。
「阿敘思!」我既是感動又吃驚的說:「我以為你不會來了。」
「不!我一定會來!」眼前的阿敘思,閃著明亮的眼眸,回到我七年前活潑、開朗、純真、沒有距離的阿敘思。他開懷的對我滔滔不絕的說:「他叫平奇,8歲,他的哥哥尼洛,妳還記得嗎?以前常跟我們一起的…。」尼洛?想一想,我已經記不得了。
阿敘思對庫瑪莉說:「下回我來,教我佛規禮節好嗎?太久了,全忘光了…。我們得走了。」
「這麼快啊!」我說。
「我家裡離佛堂很遠,我們是用跑的來。」氣喘未定的阿敘思笑著兩排白牙說:「我是專程來跟你送行的。天色很晚了,我們得再趕路跑回去。…」
「跑路?你們幾點出門?」我驚訝的問。
「下午三點。」平奇說。
「三點?」我很震撼,他們一共跑了四個小時。
天啊!正當我們輕鬆的坐在家裡,舒服的享用晚餐,大聲的評論著他們時,他們正在路上跑。我一時啞口,眼眶濕了起來。這一趟路少說也有十幾公里。
「我們剛找不到路,阿敘思有五塊錢,他捨不得把錢拿出來打電話問路,他說,他好不容易,才存了五塊錢,萬一電話打錯了,錢就泡湯了。但天色已晚,所以,最後,他還是答應了。他說,如果,電話打對了,電話費他付,萬一,打錯了,將來我有錢,要還給他三塊錢的電話費…。」
平奇裂著嘴,得意的笑著說;「嘻嘻!幸好,我打對了。…」
「祝您一路順風。」阿敘思對我獻出最真誠的祝福,然後依依不捨的說:「天太黑了,我們不能久留,保重了,我走了…。」一聲保重,是他歷經多少艱辛的長途跋涉換來的啊!
摸摸孩子的頭,我那心疼的熱淚,再也不聽使喚的流了下來。
為了省五塊錢的車資,他可以走來回八個多小時的腳程。為了一聲保重,他可以走上來回三十幾公里的路。為了一通電話,他好不容易才存下來的五塊錢泡湯了…。
揮揮手,我含著淚,微笑的接受他的祝福。目送兩個瘦小的身影,在夏夜的黑海中消失。我好心疼、好心疼,他那好不容易才攢下來的五塊錢,就這樣輕易的為我泡湯了…。
目送他們的離去,我那一群大孩子,還有,所有在場的人,全都落淚了…。
黃南英
2005/03/22