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時,一個人住,總是自己一個人用餐。
後來,我樓上搬來了一對土耳其夫婦,坲哈和他的太太。也許,同是異鄉人吧!我和坲哈一見如故。坲哈是被他所屬的基金會派來尼泊爾辦學校,他也把我當成是他家裡的一員,每天都一定要我跟他們共進晚餐。
坲哈的太太可麗文長得很漂亮,每天總是會做很多好吃的點心給我吃。
她把家裡佈置得完全是歐式居家環境,不論餐桌、碗盤、菜色、燭檯、燈光,所有的東西都很講究。每天用晚餐時,我總覺得自己是在一家高級西餐廳用餐。
而黃昏一到,坲哈總會喜吱吱的來敲我的門說:「快啊!快啊!快上來取暖啊呀!快來看國際新聞,快來看我買了什麼好吃的東西給妳吃…。」
為了怕我的胃囊,對麵包有不良適應症候群,可麗文總是費盡了心思,每個晚餐都要精心設計,變化菜色花樣,好以同時滿足坲哈和我,這兩個來自不同國度,極端不同飲食習慣的挑嘴高手。
那天,他滿心歡喜的說:「妳看,這是甜甜圈。我知道,在這裡,妳一定沒吃過。這是可麗文特別為妳做的。然後,這是黑森林蛋糕,我知道,是妳的最愛…。這是焗烤千層蔬菜。這是磨菇濃湯,這是義大利麵,都是妳最愛吃的。跟妳一起用餐,我們就全自動吃素了,所以,妳不能拒絕陪我們用餐…」
「哇!東西太多了,我吃不完啊!…」
「嘿!還有冰淇淋呢!土耳其人飯後一定要吃甜點,這是習慣,妳也不能例外…」
坲哈年紀小我好幾歲,但他總是以為他比我年長,所以要負起照顧我的責任。
「妳知道嗎?沒吃麵包,就好像沒用過餐一樣,肚子感覺是空的。」坲哈羞澀的撕裂著手上的麵包說:「西方人來到東方實在很慘…」在微黃的燈光下,熱熱的暖爐烤紅了他一張臉。
「一回,我的父母親到亞洲旅行,他們每餐都吃飯,嚇壞了。每次,從餐廳走出來,都還要偷偷的去找麵包店…。後來他們發誓,再也不到亞洲來了--。雖然,我還年輕,適應力也好一點,但是,如果要我每餐都吃飯,真的會要了我的命…」
看著坲哈,我覺得很好笑。我突然想起早年,我在澳洲求學的日子,那時,我住在好友傑夫家,傑夫跟我說的話,簡直就跟眼前的坲哈一模一樣。
那時,傑夫可以每天陪我吃素,卻無法每天陪我吃中式料理。每到晚餐,我們就會展開一場中西餐之爭的大戰。
「你知道我最怕的是什麼嗎?…」我故意尋坲哈開心的說。
「怕什麼呢?」坲哈睜著大眼睛,定定的看著我。
「我最怕的事就是跟你共進晚餐…。」其實,這話一點也不假。「我可以偶爾一兩餐不吃飯,可是,你不要要求我餐餐都吃披薩,或者,奶油煎餅、或者、三明治。這樣,我會瘋掉的…」
坲哈笑了起來說:「習慣和執著對一個人的影響真的這麼大。原來,我不是最麻煩的那一個…。」
那晚,談起吃西餐和中餐這樣的事,我們談到很多糗事,也趁機發了很多牢騷。
正談得起勁時,突然,有人來按門鈴。
坲哈去開門,門一開,是一個瘦弱的男子,揹了一台特大號的冰箱來。
冰箱用揹的?我和坲哈都傻眼了。
那個男的,穿著又髒又破的薄衫,一頭蒙塵散亂的短髮,有如一只老舊歪曲變型,落荒而逃的鞋刷,額上頂著一條粗繩,身後是粗繩綁著那台特大號的冰箱。一條破舊的短褲已經磨破了好幾個洞。
坲哈吃驚的問著:「你…你的老闆不是說三點就送貨過來了嗎?--怎麼現在才來呢?…我以為你們今天不會送來了…」
點點頭,那人微微的把眉頭皺了起來,一臉無辜的說:「是啊!我是三點就開始走來了啊!…」當他皺眉頭的時候,額上的皺紋可以夾死好幾隻蒼蠅。雖然,他才是中年。
「你…用走的啊?…」看看手錶,已經六點多了。
「是啊!難道你們不是這樣嗎?…」
「這趟路走來,大概有十多公里路吧…」搖搖頭,吐著舌頭,坲哈不可置信的看了我一眼說:「更何況,還要把冰箱揹到四樓…」。
那人把冰箱擺好以後,小心翼翼的把紙箱拆了下來。
「老闆,你這個紙箱可以給我嗎?」那人對坲哈說。
「我留這紙箱沒用!要用你就拿去吧!不過,你拿這紙箱要做什麼啊?」
我們對於那人即將揭曉的答案充滿了好奇。
那人羞怯的低下頭來,輕聲的低吟著說:「這裡的冬天很冷,我沒有床,都睡在地上,你這個紙箱給我,我可以當床用…」
「當床?…」
我和坲哈的神情開始變得很黯淡,再也笑不出來了。
拿著紙箱,那人一臉感激和喜悅的離開。天氣很冷,他沒外套穿,更沒鞋穿。打著赤腳。
送走那人,我們都像一只洩氣的皮球,癱瘓在椅子上。
後來,我跟坲哈同時做了一個重大的決定…
以後用餐,只要可以填飽肚子就好了,再也不計較是吃中餐還是西餐了。
2005/07/26